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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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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後來七日,衛蕪僮沒再見過沈寐。

帝後大婚繁瑣,禮服,冕冠,都需要沈寐親自去試,還有大婚流程,也需要沈寐過目。

沈寐哪有空閑見衛蕪僮呢?

自然,衛蕪僮也沒有主動去找過沈寐。

他不曾梳洗,也未整理著裝,只著裏衣,安安靜靜地靠在床榻上,細看的話,還能發現他眼角的淚痕。

這七日來時常在哭,雙眼都腫了。

沈寐從前總讓他安靜聽話,可他不願,他不想做困在宮中的畫眉,偶爾受不住時,就對著窗外發呆,如今,見不到沈寐了,他卻變得異常安靜起來。

有些可笑。

在這樣的安靜之中,某些細微的聲響就顯得很突兀。

是樂聲。

寢殿外在奏樂,大抵隔了好幾座宮殿,因而傳到衛蕪僮這處時,樂聲已然很小了。

依稀聽得是莊重的曲子。

衛蕪僮張了張口,想喚宮人來問問,猛然間想起,今日是帝後大婚。

那樂聲不是因為別的。

是為大婚而奏。

除了衛蕪僮,宮中的其他人約莫都在為帝後大婚而感到高興吧,不然,那樣莊重的曲子,衛蕪僮怎麽能從中聽出一絲喜悅?

衛蕪僮往床榻裏挪了挪,悲哀地想到了沈寐。

沈寐此刻是不是正在望著他的皇後?

於百官註目中,克制又有禮地望著自己的皇後。

多麽深情的一幕。

衛蕪僮扯了扯錦被,秋日裏本不太寒涼,他卻覺著有些冷。

和接到聖旨那年的初冬一樣冷。

那年他還是衛家的小公子。

放縱一回,他只得到了一枚玉佩。

可他很喜歡。

他對衛家上下說那玉佩是他買的,掛在腰間整日瞧著,入夜了將玉佩解下來,也要放在枕邊看著,夜裏握著那枚玉佩入睡。

他只要有玉佩在,就能想起沈寐,想起沈寐耳鬢廝磨時的溫聲細語,怎麽回憶都不足夠。

直到某一日,宮中來了旨意。

是陛下身邊的趙公公送來的聖旨,在衛蕪僮跪下接旨前,沒有對衛家透露一個字。

“奉天承運皇帝,詔曰:衛家有子蕪僮,芝蘭玉樹,性行溫良,克己覆禮,德才兼備,特進封為妃,擇日備禮……”

聖旨的內容如同天雷劈下,劈得衛蕪僮怔楞地杵在原地。

衛蕪僮那時才知道,原來他的心上人根本不是什麽申家公子,而是當今陛下,沈寐。

是那個坊間傳說裏,殘暴的帝王。

衛蕪僮不願相信,他無法接受自己記憶中溫和的愛人轉換了身份和性子,就連這道聖旨,他也沒辦法坦然接下。

趙公公看出了他的為難,將聖旨收好硬塞至他緊攥的手心。

“衛公子,陛下不顧朝臣反對,創下先例立您為妃,陛下是真心愛慕您的。”

“這旨意,您還是接下吧。”

勸告的話衛蕪僮沒有聽進去,趙公公是何時走的衛蕪僮也不知道。

耳邊是衛家眾人不忿的話語。

衛父征戰沙場,帶著將軍慣有的戾氣,說若是衛蕪僮不願進宮,哪怕死諫,他也要陛下改變主意。

衛母亦是痛心疾首,掩著唇哭泣,她就衛蕪僮這一個孩子,怎麽舍得自家捧在手心裏的孩子入宮伴君?

何況衛蕪僮不喜歡深宮。

衛蕪僮素來向往自由。

那封聖旨燙手,到最後,衛蕪僮還是沒有張開掌心。

那道聖旨最終不知被衛家收至何處。

後來半月,冬日小雪。

宮中自從那道聖旨後,倒是沒有催促衛蕪僮,也不曾說進宮的日子,衛蕪僮不願進宮,也不想父親死諫,就這麽拖著,縮在房裏不肯出門,也不肯再見人。

小雪過後,某一日夜裏,仆從急匆匆來敲他的門。

慌亂地說了一長串。

他聽到沈寐的名字,披上外袍,推開門扉。

那時月光清涼。

衛蕪僮見到沈寐時,沈寐身著便服,立在屋檐之下,月光之中。

府內府外鋪了薄薄的一層雪,唯獨沈寐所處之地是個例外。

也不知沈寐在衛府門前站了多久,發上,肩頭,飄滿白雪。

“你……”只說了一個字,瞧見沈寐身上的雪。

衛蕪僮心軟了。

冷嗎?

衛蕪僮想問。

沈寐面上是衛蕪僮熟悉的神情,他從月光下走來,握住衛蕪僮的手,“隱瞞身份,是不得已而為之,但聖旨所言,沒有作偽。”

“蕪僮,我是真心想封你為妃。”

“跟我進宮,好嗎?”

沈寐的掌心不覆溫暖,雪中站得久了,涼意也沾染了過來。

衛蕪僮卻不覺得涼。

他微仰著視線,看著沈寐肩頭的白雪,無端有了點笑意,真心的,“想讓我進宮,可以,你求我啊。”

近乎調笑的語氣。

沈寐也跟著笑了,“好。”

寢殿外的樂聲奏至終章,將衛蕪僮從記憶中拉回現世。

樂聲已盡,大婚即成,繁瑣的儀式過後,便該是洞房花燭夜。

沈寐如今在哪?

會在晏殊酈的鳳儀殿內嗎?

衛蕪僮揪緊了錦被,有那麽一瞬的窒息,忽然間,他想到了那枚玉佩。

他將玉佩從枕下取出,攥在掌心片刻,而後猛地往外一扔。

玉佩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,叮當作響。

衛蕪僮回到那年雪夜,他站在月光下,將衛府門前的沈寐推開。

沈寐,我不想愛你了。

-

四方夜色降臨。

衛蕪僮彎著腰,將頭擱在膝彎上,眼睜睜看著寢殿內由明至暗。

無人掌燈。

就如同先前摔碎那枚玉佩一樣,沒有引起寢殿外宮人的註意。

今日帝後大婚,所有宮人的心思都在鳳儀殿的方向,哪有人時刻在意衛蕪僮。

衛蕪僮思緒放空了一會,心中的窒息感不減反增,他不得不起身,打開了窗。

站在窗前遠眺,遠方的明亮像聚集在一處的螢火蟲,閃爍不定。

總歸,都比他這裏亮堂。

衛蕪僮伸出手,目光在指縫間,而後猛地攥緊掌心。

他以為抓住了遠方的光亮。

可再一看,又成了虛妄。

像他與沈寐的情愛一樣。

那一瞬間,衛蕪僮生出了逃離的想法。

被困在深宮半年,衛蕪僮有過害怕,驚懼,不願,可卻從未想過逃離。

而如今,這種想法一旦生成,便迅速紮根,發芽。

在衛蕪僮還沒意識到的情況下,他的行動先於思考。

伸手,擡腳。

他扒著窗戶跳了下去。

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。

白襪踩在沾滿灰燼的石板上,愈發地臟亂。

自入宮後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,衛蕪僮心中翻天巨浪,卻不是在想別的,他只想,他可以逃離困住他的深宮了。

他可以逃離沈寐了。

前路沒有盡頭,他就發了瘋地往前跑,身後的寢殿越來越遠,身前的宮門越來越近。

他不貪心,只要片刻,只要他能逃離片刻就好。

他不想再見到沈寐,也不想再被困著……

忽然,拐角處走來幾個宮人。

三兩成群,為首的宮人提著燈。

宮燈的穗子此刻在衛蕪僮看來如同絞緊全身的藤蔓一般刺眼,衛蕪僮停住了腳步,躲進角落的陰影當中。

宮人越來越近。

逐漸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聲。

“今日陛下大婚,我們卻因事務無法得見,還真是可惜。”

“是啊,聽伺候皇後娘娘的姐姐說,今日陛下似乎心情很好,賞了好幾個宮人,大多是鳳儀殿的,如果你我有幸,當時在場就好了。”

“可不是嗎?起初陛下立男妃,還以為陛下對女子毫無興致,如今陛下親自選了皇後,瞧著也是和睦,想來立男妃不過是一時興起,陛下覺著新鮮罷了,這新鮮勁過了……那位衛公子,不還是失寵了?”

宮燈的亮色打在角落,就在衛蕪僮腳下,衛蕪僮無聲地用雙手捂住耳朵,又往陰影中挪了挪,幾乎將自己縮成一團。

再後來的話衛蕪僮沒有聽見,也不想聽。

那幾位宮人正議論著,並沒有註意到角落處有人。

宮燈一晃,又走開了。

衛蕪僮懸著的心放了下來,他等了一會,大致猜測宮人走遠了,這才從角落中走出,繼續往宮門的方向跑去。

帝後大婚調去了許多人手,皇官內巡視松懈,衛蕪僮一路而來暢通無阻,他望著不遠處的宮門,自由唾手可得。

就在他即將靠近宮門時,一輛馬車從那處駛出,馬車內下來一個人。

他來不及停下,徑直撞入那人懷中。

“蕪僮?”頭頂傳來那人刻意下壓的聲音,帶著濃濃的不可置信。

這聲音一出,衛蕪僮鼻尖驀地一酸。

連日來的委屈與心痛,此刻全化作一個擁抱。

他緊緊回擁著那人,怎麽也不肯松手。

還好。

那人不是別人,是他的兄長,衛和書。

“衛大人?”馬車那頭,守衛聽到動靜,正要上前查看。

衛和書回過神,匆忙咳了幾聲,“本官適才晃了眼,不是什麽大事,就不勞你們費心了。”

說著,衛和書拉過衛蕪僮的手,借著馬車的掩護,將衛蕪僮帶至一處角落,離宮門遠了些,才問道:“你怎會在此?”

原本,衛和書也不該在此的。

深夜入宮,卻不奉詔,若被拆穿,有心人去陛下面前參一本,衛和書也難逃責罰。

可今日畢竟是沈寐大婚。

衛和書曾見過衛蕪僮提及沈寐的眼神,衛家的小公子春心萌動,那道納妃聖旨,後來是衛蕪僮親手接下的。

如今只逾半年,沈寐已有了新歡。

衛和書在家中輾轉難眠,想到被重重宮墻圍困的衛蕪僮,又想到朝堂之上,沈寐應下立後一事的果決……

秋風蕭瑟,衛和書再也坐不住。

沒想到,會在宮門後遇見衛蕪僮。

更沒想到,在衛府咳嗽一聲便引得眾人關切的衛家小公子,此刻只著裏衣,在秋風裹挾中,顯得分外單薄。

“還有你這衣裳,宮內的人到底是如何照顧你的……”衛和書說不下去了。

他聽見衛蕪僮輕微的啜泣聲。

“很難過嗎?”衛和書脫下自己的外袍,將衛蕪僮裹著,又溫柔地拍了拍衛蕪僮的背。

啜泣聲不見消失,反而愈加明顯了。

衛和書輕輕地嘆息,揉了揉衛蕪僮的頭,“需要我將你送回寢殿嗎?此處風大,會著涼的。”

衛蕪僮沒有答話。

許久,衛蕪僮搖了搖頭。

“不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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